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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天刚麻麻亮我就起了身,劈柴生火做早饭、打水洗衣晒花瓣,一顿忙下来,太阳正好在东方的立净山上露出半个脸。

与陆澈一道用了早饭,又为他煎了药,这位大爷啪嗒了两下嘴皮子表示,近来闲得实在无聊,想找几本书看。

我自是不敢怠慢,赶紧翻出银子就出门。

且考虑到要添置新宅,顺带将破瓷罐里的四十两和陆澈交上来的五十两一起带着了。想着封阳县的空宅不多,若是见着便宜合适的,也好早些买下,免得落入旁人之手。

但事实证明我确实太异想天开了些,一个上午逛下来,不仅没买着半片屋瓦,甚至连价钱合适的都没遇着。如今房价攀升,一亩大的旧宅就要二百两,这等于要卖一辈子的胭脂才能攒够钱,简直离谱。由此可见,我爹当年说得没错,踏实肯干型是没有钱途的,劳作一辈子,连座像样的宅子都买不起。

思忖了一盏茶的时间,我终于愤然放弃了这条置房留人的不归路,老老实实地到杨秀才那买了几本旧书,愁兮兮地往回走。

岂料没走几步,便听到身后有人颇热情地唤我。

回过身一看,只见赌庄的莫老大手里捻着张叠好的巾子,正双目含笑,如弱风拂柳般地朝我扭过来,边走边道:“舒婉啊,你这是打哪儿去啊?”

莫老大虽长得魁梧,却是封阳县有名的娘娘腔,酥软的声音入耳,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。

我望着他唇上剃得光秃秃的胡根子,勉力笑道:“眼瞅着要晌午了,我正赶着回家做饭呢。”

莫老大撅着屁股瞅了眼我手里的书:“哟!舒婉,什么时候看起书来了?”

我赶紧将书背在身后:“我哪有闲情看书啊?帮别人买的。”

莫老大了然地点了点头,转而又问:“听说你家来了个远亲,还帮你还清了所有的债务。这是大好事啊!你皱着个眉头做什么?”

我凑过去道:“就是他来了我才发愁呢!你也知道,我家总共就一间房子,哪里住得下?人家好歹帮了我,我却让人家跟我挤在这么间破屋子里,实在是过意不去啊!”

他捻着巾子捂嘴笑道:“听说你昨儿个才卖了块玉,一百两银子,买个两间屋子总不是问题吧?”

我呆了一呆,心想这卫老爷也忒藏不住事儿了,连玉的价钱都随便跟人说出去。只是两间屋子怎么够?陆澈还有三五个随从没处住呢!

我忧虑道:“就这些钱还得给我那位远亲做医药伙食呢!买了房子他吃什么?”我叹一口气:“算了算了,就这么先挤挤再说吧。”

莫老大眉梢一挑:“要不你进去赌赌手气?手气好了买宅子的钱就有了。”

我心上一喜:“好像有点道理。”但走出几步,又摆手道:“不成不成,前天晚上我才发誓不再赌了,再赌就剁手指头。”

莫老大瞪一我眼:“这话你每个月都说,结果呢?你这手指头还不是好端端地长着?”他拉住我:“舒婉啊!你以前不是说过么?赌钱不是赌钱,而是一种风险投资。”

这话我确实说过,只不过这些年投资的钱多数都打了水漂。

我为难道:“……”

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道,莫老大抢着道:“你今日将银子投进去,说不定置办宅子的钱立马就有了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,若投了起码还有五成的机会,不投可是一成都没有啊!”

我呆了一呆,被他苦口婆心地这么一劝,好不容易下好的决心又动摇起来。心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打转,一会儿排成个方孔钱,一会儿排成个金元宝,痒得人想抓抓不着,想挠挠不到,那叫一个难受。

经过激烈地内心活动,我终于望着赌庄门口的帘子吞了口唾沫:“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!老娘就进去试试!”

赌坊里人声鼎沸,有哭的有笑的,有抬高了嗓子喊大小的。我拿着银票在人堆里穿来穿去,犹豫着找一桌庄家点儿背的赌桌下注。

绕了好一会儿,发现西南角上的那桌赌大小的庄家有点背,来来回回连输三四把了,且每次都是开小。按照我多年的“投资”经验来看,这种情况通常下一局都会开大。眼见庄家正招呼着众人下注,我慌忙掏出二两白银冲过去,豪气干云道:“我买大!”

话音一落,赌桌旁忽然静了一瞬。

众人纷纷侧头瞄我一眼,果断将银子放到了赌桌上的“小”字上,连带事先已经下注买大的一个小兄弟也开始颤巍巍地开始挪银子了。

我慌忙按住他的手:“小兄弟别慌,这局指定开大,跟着我买准没错的。”

那小兄弟汗津津地从我手里挣脱出来:“谁不知道交河口的毕舒婉是买什么输什么啊?我……我还是压小吧。”

我呆了呆,尽管觉得他这席话伤害了我,但我向来心胸宽阔,仍旧拉着他道:“别怕,姐姐已经开始转运了。”

哪知这位小兄弟不仅口不择言,还是个冥顽不灵的性子,泪汪汪地盯着我看了半天,央求道:“姐姐,求放过。”

既然他这么坚持,我也不好勉强了,手上一松,便眼睁睁看着他买了小。

庄家见该下的都已经下了,吆喝一声:“买定离手喂!”周围的“投资者”也跟着齐刷刷地嚎出来。

“小!”

“小!”

“小!”

语气那叫一个坚定,好像赌盅已经开了似地。

我听着听着,心里也开始没底了,死盯着赌盅抹了把额上的汗,只听庄家大呼一声:“三四五,十二点大!”

周围瞬时爆发一片捶胸顿足的声音。

我喜滋滋地将庄家赔付的钱收进口袋,瞪一眼这些没眼光的家伙:“早就说过嘛,我毕舒婉已经转运了,你们偏不信。”

这些人眼角一跳,登时面露疑色。

我挥一挥衣袖,将这些艳羡的眼光统统抛到脑后,继续寻找下一桌点儿背的庄家去了。

而方才那位小兄弟便开始一直跟在我后头,直到见着我又连赢了好几把,他薄弱的小心肝儿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了。我压什么他跟什么,也借着我的手气连赢了好些银子。

我不禁暗自喟叹,果然还是年轻人悟性高。也开始相信,自从改了盈盈这个小字,果然就开始转运了。先是遇到了陆澈这么个大金主,后又清了所有的债务,眼下还能逢赌必赢,改天一定要好好谢谢这位算命先生。

估摸着连赢了十几两,我一看时辰,差不多该回去做午饭了,便揽着小兄弟的肩头道:“小兄弟,姐姐有点事要回家了,最后一把咱们赌大些,如何?”

这小兄弟瞧着又能赢钱,慌忙死命地点头。

我在赌庄内环顾了一圈,又站到各桌前观望了一会儿,发现就方才赌第一把时那张赌桌比较有戏,遂赶紧拽了小兄弟跟我一块儿过去。

这张赌桌已经连开了三把大,开出小的几率极大。瞧着庄家的赌盅一落稳,我便立时掏出全部的银票砸到右边的“小”字上。再加上方才赢来的银子,总共一百一十三两六钱。

之前稳赢不赔的几局叫我信心大涨,这么多银子甩上去的感觉也忒爽。尤其是见着周围的赌友都纷纷围观过来,并迸发出极其热烈地喧哗时,这种独领风骚的感觉更像是站在世界顶端一般,西风猎猎地吹,衣袍嗖嗖地响。

就连庄家见着我,也是眼角猛地一跳,摸骰盅的手止不住地抖。抖了好一会儿,方强笑着喊出每局必喊的台词:“来来来,买定离手。”

我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兄弟:“怎么?你不下注?”

说完才注意到,这位小兄弟的额上早已浸慢细密的汗湿。

他盯着我那一大摞银钱吞了口唾沫,又颤颤巍巍地掏出几两银子,然后……放到了左边的大字上。

我赶紧扯扯他:“这局指定不是开大,你输定了!”

他抹了把额上的汗:“我、我就买它了。”

我叹一口气,此人果然还是太年轻。

幸好除了他外,周围的围观群众大多还都是聪明人,不少人为了沾我鸿旺的手气都跟着买了小。

临近开盅,整个赌庄的气氛瞬间都紧张起来。

我压的银子最多,自然也压力最大,见着庄家手指一动,一双眼珠子便死死地盯着他手下的赌盅不放。

“大!”“大!”“大!”

“小!”“小!”“小!”

各方阵营也都坚定地沸腾起来,口号声此起彼伏,那叫一个混乱,那叫一个震耳欲聋。仿佛这是一场大嗓门儿的较量,谁喊得响谁就能赢银子,谁喊得响庄家就开什么。

我只是个普通人,没有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理素质,被这强大的气氛一感染,立时也随大流地跟着叫喊起来。

然而,就在赌盅将开未开的关键时刻,悲剧发生了。

人群中一个喊“大”的和一个喊“小”的喊着喊着就斗起气来,脸对脸地喊了半天没分出胜负,还互相喷了对方一脸唾沫星子。两个人一激动,登时就动起手来。你一推我一撞,霎时就将庞大的围观人群撞得是人仰马翻。

赌庄内叫喊声,哭闹声一片。

好在我的位置处在最里边的赌桌旁,外头再怎么推搡也可以险险地扶着赌桌站稳,既安全又能尽快地取回桌上的银票。

哪知算不如天算,就在我伸出手的那一刹那,有个倒霉蛋忽然被撞得飞起来,直挺挺地就砸上摆满银子的赌桌,“哐当”一声,好端端地一张赌桌,它它它……塌了!

我欲哭无泪,赶紧不要命地冲进去捞银票。

但一山更有一山高,不要命之外还有更不要命的。眼下大伙儿的银子都在此处,男女老少纷纷一窝蜂地往里头挤,挤着挤着,我这柔弱的小身板登时就落了下风。

等惊觉已被挤出人堆之时,我紧握的拳头打开,里头却只握了银票的半个角。且手背上满是抓痕,血淋淋的就跟去荆棘丛里荡了一圈。

这么要命的时刻,也顾不得痛了。我赶紧再一头撞上去,试图将庞大的人堆扎出条小缝。

但眼前整个一人叠人的阵势,我在外围撞了七八十回都没能成功。等终于撞得自个儿眼冒金星之时,人堆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,我那一百一十三两六钱的银子连一个子儿都没能剩下,全被那些王八羔子哄抢光了。

我坐在一片废墟之上,“哇”地一声就哭出来。

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。

长这么大,哭得如此卖力的机会不多,总共就两回。一回是我爹撒手而去,另一回就是现在。

我仰着脑袋闭着眼,一面抹着眼泪花子一面用衣裳揩着鼻涕。也记不得哭了多久,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——既然事儿是在赌场里出的,我的银子没了,那就该找莫老大赔偿。

睁开眼在赌坊中一望,那莫老大正站在赌场中央叹气,周围一片破碎的桌椅。

我犹豫了一瞬,终还是跑过去扯住他衣角,抽泣着道:“莫老大,我的银子被抢了,你看怎么办?”

莫老大不耐烦地退开一步:“还能怎么办?自认倒霉呗!”

我即刻怒上心头:“银子是在你这里丢的,你竟然叫我自认倒霉?”

他烦躁地瞪我一眼,叉腰道:“又不是我拿了你的银子!难道还要我赔不成?”说着将兰花指伸出来四处指了指:“看看我这赌庄,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,就因为你来了一趟便成了这个样子,我还没叫你赔呢!”

我鼻头一酸,登时又哭了起来。

莫老大皱了皱眉,娘声娘气地道:“行了行了,别嚎了。这事儿即便是报官也顶多拿聚众斗殴罪将大伙儿抓进去关上几天,谁拿了多少银子又没有个准数,更没有人会傻到自个儿招出来,你就自认倒霉吧。”

我一听,立马哭得更大声了。

哭着哭着就想起被晾在家里头的陆澈,眼下都过中午了,他定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既然银子找不回来,再万不可将这位金主也丢了。

事已至此,也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外走。

走到门口时,莫老大又叫住我:“舒婉。”

我抹了把眼泪回头,瓮声瓮气地问他:“干嘛?你是不是想赔银子啊?”

莫老大斜我一眼,缓缓将地上的两本书捡起来递给我:“你的书忘了拿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

事后我一路哭一路慢吞吞地回了家。担心此事被陆澈知道,临近家门前又将眼泪揩了,这才目不斜视地跨进门槛。

不出意料的话,陆澈势必在家吹胡子瞪眼。

此时对他的惧怕多过丢掉银子的心疼,倒也不那么伤心了。

而事实证明我所料不错,踏进院门才走了不远,就感觉背后有一股热腾腾的杀气直戳脊梁骨,戳得人手脚冒汗。

我胆战心惊地将头转过去,正对上陆澈一张横眉怒目的脸。

他抄着手靠在门板上,调整了一会儿神情,不温不火地道:“说吧,哪去了?”

我紧张地退后一步,遥遥地用左手将书本奉上:“买、买书。”

他施施然地朝我走过来,拿起我手里的书翻了翻,继续问:“除了买书以外呢?”

我紧拽着自个儿衣角,踩着小碎步后退:“买、买房。”

他眉头一皱:“买房做什么?”

我颤颤巍巍地道:“我就是觉着我们孤男寡女的不太合适……呃,我不是想赶你走的意思啊,我的意思是说,你过惯了好日子,如今却要跟我挤在一块儿肯定住得不舒服,我就想置办个大点的宅子来着,那样你一间我一间……多好,对吧?”

陆澈靠近一步:“你昨夜翻来覆去了一整夜,也是在盘算这个?”

我吓得将脑袋缩了缩:“嗯。”

他挑了挑他那桃花似地眉眼:“那宅子呢?买了么?”

我再往后退了退:“钱不够。”

他长吸一口气:“租房子的钱也不够么?”

我怔了怔:“对哦!我怎么没想到这层?除了买还能租啊!”要是想到这层,也就不必去赌坊了,不去赌坊也就不会丢银子了!我一巴掌拍上自个儿脑袋,悔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:“我真是个榆木脑袋啊!”

陆澈无奈地望了我一会儿,大有种哭笑不得的阵势,看着看着神情就严肃起来,抓着我的手腕问: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

“疼……”

我疼得在他手里挣了挣,没挣脱,只好皱着眉道:“路上摔了一跤。”

他将信将疑地睨我一眼:“好像眼睛也有点肿啊!”

我手一抖:“路上疼哭了。”

他忍不住“扑哧”一笑:“走,进去涂点药吧。”说完拉着我就走。

我缩头缩脑地跟在后头,心想亏他现在还笑得出来,等我说完下一句,他指定就笑不出来了。

这世上最瞒不住的事情有两件,那就是咳嗽与贫穷。我原本就一贫如洗,丢银子的事肯定是纸包不住火的,本着坦白从宽的国际惯例,我可怜巴巴地道:“其实也不是疼哭的,主要还是摔完这一跤,银子就丢了。”

陆澈的脚步停下:“摔了一跤,银子就丢了?”

我硬着脖子道:“虽然你觉得这个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吧,但事情它就是这样。”

陆澈奇奇怪怪地看我一眼,拉着我继续往屋里走:“无事,丢了就丢了吧。”

我跟着他跨过门槛,试探道:“要是全丢了呢?呃,我是说一文钱不剩的那种?”

陆澈脸色一沉:“你是认真的?”

我严肃地点点头:“千真万确,我绝对没有逗你玩儿的意思。”

他找了张条凳坐下,板着脸瞪了我一会儿。看到我手上的伤,又从柜子里拿出伤药纱布,一边打开一边接着瞪我。瞪了一会儿又开始帮我上药包扎,一边包扎一边继续瞪我。

瞪得我无地自容,脑袋瓜子越缩越低,完全不敢与他对视。直觉这静谧诡谲的气氛如同刑狱,我置身其中,身心受制却还不敢反抗,真是自作孽不可活。

等手上的纱布打上最后一个节,陆澈终于冷不丁地开口:“你再低下去,脑袋就撞上桌角了。”

我打了个激灵,赶紧将脑袋抬起来。

陆澈莫可奈何地盯着我摇了摇头,摇完望了望房梁又叹了口气,叹完终于释然道:“罢了!”语毕利落地从手指上取下个玉扳指,摆在桌上:“我这里还有个玉扳指,应该也能卖些银子。眼下我的随从未到,身上又没有现银,你先拿去当了吧。”

我望着那颗碧光流转的扳指,笑呵呵道:“陆公子你真是个聚宝盆呵,浑身都是宝贝。”

陆澈白我一眼:“这可是最后一件了,若到时候再给丢了,我们就站到院子里喝风吧。”

我连连摆手:“不会了不会了,这次绝不会再丢了。”

他颇嫌弃地瞄了瞄我:“但愿。”

当天下午,我拿着陆澈的玉扳指去了趟当铺。苗掌柜对着扳指左看右瞧,最后开出个整数,八十两。我瞧着他一脸老实的面相,也没跟他还价,只谨慎地揣好银子回了家。

通过今日的教训,我已经深深明白了财不外露这个道理。这些钱是陆澈最后的家当换来的,在他的随从赶到之前,可不能再出什么状况。

庆幸的是这一回银子没出什么状况,但不幸的是晌午发生在赌庄的事出了状况。目前的状况是这件事已经在街里街坊间传开了,众人皆知我一局豪赌上百两,众人皆晓我上百两的银子全丢了还大哭一场。

若不及时隔绝消息,这件事离传到陆澈耳朵里也不远了。

但好在我只丢了银子没丢智商,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立马到书斋里买了笔墨纸砚回去。一来可以将陆澈关在家里看书练字,二来嘛,我要他帮我写个牌子挂在门口。上书:闭门卧病,闲人绕道。

初初几日,我望着院门外的牌子很是得意。

只因如此一来,就再不必担心有人厚着脸皮上门叨扰了。不仅于陆澈的伤情有利,也将坊间的碎嘴婆子隔绝在外。没有人通传消息,陆澈也自然无法得知外界的情况了。孤男寡女的,正是我与他培养感情的好时机。

然而人有失手马有失蹄,我万万没算准,这世上还有一种人,他不识字。

譬如小谷子。

这天是个大晴天,春末初夏的槐树上歇了只叫得哀怨的小鸣蝉。陆澈站在槐树下练书法,槐花悄悄地落,树叶哗哗地扇。偶尔一朵纯白的小花旋转着砸上落字的熟宣,他便抬头朝我笑笑,再捻着袖子轻轻地掸了。

如此画面,连我这个俗里俗气的土包子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浪漫。

得此美男,此生何憾?

然而就当我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这股诗情画意的画面中时,小谷子“砰”地一声撞开院门,大嚎一声:“舒婉!我来拯救你了!”

我端着簸箕的手登时一抖,拉过他悄声道:“你来做什么?没看见外头贴着字么?”

小谷子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卸在院子里:“看见了,但看不懂。你忘了?我不识字。”

我瞅了瞅槐树下的陆澈,又瞅了瞅小谷子那纤悉的小身板:“你扛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?这些都是什么?”

小谷子赶忙高兴地将地上的包裹一一打开给我看:“这个是大米,那个是面,红布裹的是土豆,绿布裹的是盐,还有……”

我赶紧打断他:“你带这些来做什么?我家里都有。”

他怔了怔,侧头瞄了眼陆澈,又将我拉到一边:“往常你输了银子没钱吃饭我不都是这么干的么?”

我抚了抚额头:“我这次没输!是丢的,丢的!”

他不在意地“呵呵”一笑:“管它是丢的还是输的,不都一样是银子没了么?怎么样?这次东西多吧?”他扯着我袖子道:“你都不知道,我娘一听说你丢了银子,立马就把门锁了。我这次之所以能出来,完全是借着上茅房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的。为了给你送这些东西,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呢!”

我甚忧伤地抚了抚他的后脑勺:“你辛苦了。不过这回我又有钱了,所以还要再辛苦你一趟,将这些东西都还回去。”

小谷子颇为难地看了看地上的东西:“可是带都带来了,我好不容易才扛过来的……”

我将地上的包袱一个个提起来挂在他身上:“赶紧拿回去,否则被你娘知道了又要挨打,尺子落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。”

小谷子神色郁郁地往院子外走:“舒婉你真的不要?”

我摇摇头,送他到院门口:“这阵子你先不要过来了,这个陆公子不仅跟他家里头的人犯冲,跟外头的人也犯冲。轻则家宅不宁,重则人财两亡!你身娇体弱的,又是家中独子,万一冲撞了可就麻烦大了。”

他在院门外握住我的手:“你不是说这是瞎编的么?”

我呆了一呆,凑近他道:“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?谎话说了一百遍就会变成真的,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。”

小谷子将我这句话认真地悟了一会儿,忽然羞涩道:“舒婉,你真关心我,对我真好。”

我打了个寒颤,慌忙将他推开,一边关门一边道:“这种事你自个儿记心里就行了,不用报答我,赶快走吧。记住,最近别再来了。”

小谷子听完点了点头,欢快地跑开了。

直到见着他一蹦一跳地背影离开视线,我方缓缓地关上门,长舒一口气。

哪知这一口气还没舒到底,肩上就被人戳了两下。

我茫茫然回头一看,登时惊了一跳。

陆、陆澈他不知何时竟已站到了我身后,且正不怀好意地将我看着。

我吓得整个人紧贴住门板:“你、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

他望了会儿天,诚实道:“似乎是从犯冲开始的。什么轻则家宅不宁,重则人财两亡?我说你胆子不小啊,竟敢拿我在外头造谣?”

我慌忙解释:“这怎么能算造谣呢?我这是为了保护你。你想想看啊,你现在身子还没好全,又有仇家在四处搜寻,这样说他们才找不到你。”

陆澈似笑非笑:“虽说这个法子看起来有些‘此地无银三百两’之意,但以你的脑袋瓜子,能想出这个已是不易,罢了。”他负手将身子站直了:“说说方才那人是谁吧,说是来拯救你,拯救你什么?”

我倚着门板,不好意思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,就是一个朋友,他看我前几日丢了银子,担心我没饭吃,特地来送粮食的。”

陆澈了然地点了点头,又皱眉道:“丢银子那是三日前的事了吧?隔了三日才来搭救你,会不会有些晚啊?”

我连连摆手:“不晚不晚,我这个人生命力比较旺盛,三两日通常都饿不死。自从我爹死了之后,五日都饿过呢!三日算什么?只要注意喝水,再勤奋些到山上挖两颗野菜,顶一顶也就过去了。”

陆澈听完默了默,什么也没说,只望一眼天色,转身往屋里去了。临门时又忽然将脚步顿住,吩咐我道:“太阳要落山了,将东西收一收,进屋做饭吧。”

我满口答应:“好咧!”

谁知前脚才刚刚踏出去,后脚就传来敲门声。

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觉着咱们大燕朝着实该将学堂好好普及了,外头这敲门的家伙多半又是个不识字的。

我不耐烦地隔着门板问:“又是谁啊?”

门外静了一瞬,颇有礼道:“请问这里是不是住了一位姓陆的公子?”

是个年轻的男声。

我心头疑惑,赶紧扒在门缝瞧了瞧。只见来人穿一身妥帖的粟色衣裳,看起来英姿飒爽相貌堂堂,神情间有些焦急,却又似乎在刻意压制着。右手负在身后,左手拿了个长长的东西,整个用白布裹着,像是一把具有强力杀伤性的武器。

看得我心尖尖上一颤,假装镇定道:“没有这个人,你找错了。”说完就赶紧跑进屋里去找陆澈。

陆澈此时正在水缸边舀水洗墨,见我匆匆忙忙地奔进去,笑着道:“天还没黑呢,你跑这么快做什么?”

没时间解释了。

我慌乱地在屋子里四顾了一圈,捞起灶台上的菜刀便递给他,意简言骇道:“你的仇家来了,快拿着刀躲起来,千万别出来。”

语毕也顾不得他到底有没有躲,只瞧着脚边有一篮子鸡蛋,便赶紧拎起来出了门。

不出所料,方才的年轻男子见我说了谎,果然不管不顾地从墙头翻了进来。

我颤抖地将鸡蛋抱在怀里,惶恐道:“你你、你是谁?知不知道私闯民宅是犯法的?”

那人遥遥地停在槐树下,冷声道:“我当然知道。那你又知不知道陆澈是什么身份?说!他到底在哪里?”

我没底气地退后两步,嘴硬道:“我说过,我不认识什么陆澈。”

那人凝眉指了指院门的方向:“门口分明贴着他的字,你还说不知道?”

我心下猛地一跳,原来是在这个地方漏了馅儿?怪不得他那么肯定陆澈在这里呢!

既然如此,再狡辩也没用了,还是先保命要紧。

我哭丧着脸道:“我真不知道,那字是街边卖字画的人帮我写的,会不会是你看错了,要不再出去看看?”

来人神色坚定:“我绝不会……”

不等他说完,我便“啪”地一个鸡蛋扔过去。

那人估计没料到我手里的鸡蛋是用来仍的,光顾着说话也没来得及躲,一个鸡蛋过去,胸口瞬时滑溜溜的,黄的白的一大片。

他瞧着自个儿的胸口愣了愣,登时面显怒色:“你这个悍妇!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!”

我脚下一软,本想答一个“信”字。但转念一想,又觉得这句话它不是个问句,而是个感叹句,便想也不想地将整篮子的鸡蛋抛出去,抛完撒丫子就跑。

不料才跑出去半步,我就觉着脖子上凉凉的,停下来一摸,登时就迈不出脚了。满脑子都在疑惑,陆澈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喂?!我不过才跑了半步,此人就以超越常人的速度完成了三个动作。

先一把将剑上的白布掀开,又迅速地将长剑拔出来,再偷偷摸摸地架上了我的颈脖。速度之快,简直令人咋舌!

身后的人冷冷地道:“说!他人在哪里?”

我腿肚子抖了两抖,缓缓地转过身面向着他。颤颤巍巍地望了望屋里,正犹豫着要不要说,不想陆澈他竟然自己出来了。且面无惧色,昂首挺胸,丝毫没有准备向恶势力服软的意思。

面对如此恶徒,他极具气场地命令道:“卫凌,把剑放下!”

我感动得六腑俱酸,觉得陆澈这个人真傻,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,还处心积虑地想骗他的银子,他不仅不怪我,还在这种时候不顾性命地站出来救我,真是又好看又善良又有钱。

直到下一刻……

被称作卫凌的人登时身子一僵,转身“噗通”一声朝门口跪下去,眼中泪花直闪:“主子,我终于找到你了!”

我: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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